细节的原味与意味

鲁迅有句名言,“从来如此便对么”?今天,人们一说到细节,仿佛成了文学本该如此、天生如此的标配。事实不然。

论及文学讲究细节,或指放大小说里人物的“颊上三毫”,或是凝视舞台上判官况钟手上“三起三落”的笔,或是想象诗歌中“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”,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。但无论中外,细节上的关注,哪怕对于文学史本身而言,也是一种后起的追求。西方文学史伊始,每每都在辩难文学(诗)与哲学哪个更接近“真理(理念)”。中国文学史对文学的期待,更多强调的也首先是诗可以兴——要能让人迅速“上头”,并不要求冷静过脑。

然而,推求文学细节,恰恰就是强调禁得起推敲的文学“过脑”。

对细部事物的关注,其实是人类亘古以来的追求。人类与世界自有接触、开始相处起,就满怀着对万物的好奇、关注与体察,从此也就开启了与万物相容相受的过程。因此,体察微言大义,从一花一叶里思揣世界的神奇奥秘,既是人类追求认知世界本该如此的“求真”的历程,也是人类不断调适自己与万物关系、思考“善与美”的进程。从哲学和心理学上看,人类对细节的追求,其实一直都在,也一直都有。

既然是进程,就有先后远近深浅之别。就文学而言,对细节的关注无疑是后起之秀。在中国文化史上,对细节的关注,能够而且允许在文字上有所体现的,当然是史书。所谓微言大义,说的就是历史记载的信息高度压缩的文字书写状态,以及因信息重负荷过大本身带来的文字的严肃与庄重。也正是文字的神圣性与史书记载的严肃性结合,才生成了人们对细节阅读的诸多程式与范式。要那样写,可以这样读。有了细节的产生与细节的阅读可能,细节才逐渐成为阅读过程里的“过脑”层次上的挑战的快乐。在这个意义上,细节甚至远远超越了其字面上的含义,成为了一个文化全过程中无处不在的比喻。既然是比喻,有限的是本体,无限的就是喻体,更无限的就是本体与喻体交织起来的生活海洋、文字迷宫与信息之网。

既然是比喻,文学当然也可以有细节。诚然,就文学本身而言,对细节的重视,较早是从对人的细节关怀开始,譬如说魏晋风度里的人物品评与各种及物不及物的品藻。细节乃有心之举,当然要读解的人花点心思、细细品味。细节若是无心偶成,则更应该从飞鸟过后的天空寻觅飞翔的踪迹。依此类推,从一言一行、一字一句、一花一叶、一点一滴去细细揣摩体味文字的好处与妙处,暗暗体察如此说、那样写的“言不由衷”与“心口不一”,就不仅是人们阅读的快乐,更是一种古今对话、人我共论的莫逆相知与渴求。事实上,对世界万物的“求知”,与个体在茫茫人世的“求知”,无非都是为了“知己”。而恰恰知己是难的。“人啊,认识你自己”,这又岂止是西方哲人的喟叹而已。

文学,大概是追求“知己”的最好方式。古典诗歌里的微言大义,要约每每有关人子之德的“风与草”。魏晋之世的细节喜好品评的是人物,论的是世事。明清小说评点之风大盛,其间的细节喜好,就比较接近今人现代的“细节”观了。所谓现实主义的“细节”,不仅要追求真实,更要追求“更高的真实”。何谓更高的真实,更好的真实呢?当然是言人人殊。然而,就马克思主义视野下的现实主义文学观而言,当然是恩格斯在《致玛·哈克纳斯》信中提出的:“据我看来,现实主义的意思是,除细节的真实外,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。”直到今天,大凡所有的“细节”讨论与思考,基本上都奥援至此,也基本上都由此申说开去。

更高的真实,要从细节上看出超迈细节本身的“内容”,这当然就需要“放大”。放大与拔高,既是逻辑,也是艺术,既是细节,也关乎整体。有意思的是,细节的发现与回味往往是在对整体的把握相对成熟乃至烂熟之后。此时此刻,人们对艺术的观照大多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闲情逸致、抽刀断水的片刻超脱、高屋建瓴的退而求其“细”的从容。细节与整体的互相参照,不过是“振叶以寻根,观澜而索源”的往复辩证动态。

乍一看,对细节的放大似乎是割裂于整体,但又何尝不是对整体有机、乃有细节也可相对独立成长呼吸的最好证明呢?基于此,细节的味之再三,每每就成了放大镜和显微镜的互相参用。艺术的发现并非发明,对细节的发凡也不能用科学量化和仪器来呈现,想象力和阐释力往往成了最好的摆渡者。在这个意义上,细节的力量,不仅是想象力乃至幻想力的英雄用武之地,也是细节发现者的语言阐释能力的翱翔天地。细节的显现,本质上就是细节阐释者自圆其说的智慧演练。一花一世界,滴水见光辉,难道不需要想象和阐释么。细微之处见精神,本身就蕴含着以小见大、将小说成大的本领。无论是艺术还是宗教,无论是生活还是哲学,理一分殊,道贯一焉。

由此可见,细节有原味,也有意味,要有高度,也要有深度。

细节的“原味”,也就是“细节”的“初心”,一是人类对世界万物的本能好奇与求真探索,一是人类对真实之旅遥遥无期的道德敬畏与止于至善的道德自律。所谓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,此二者是康德的两大永恒,但也是细节的两大内涵。细节的“意味”,其间既有人们求知进程上对人类周边事物的诸多猜想与关系调适,也还应该存有对未知世界的知己悦纳的情怀,当然更要一点“为学知止”的神秘与审美。就此而言,所谓“太美了,请等一等”,除了是浮士德那情不自禁的慨叹,我想也应当成为人类文明之旅上的关怀与畅想。

细节的高度,就是细节不能脱离整体呈现的需要,反而应该推高整体、托举整体呈现艺术魅力的高峰。细节不是相声里的包袱,也不能堕落为笑话中的梗,不能就此时此地一笑了之。细节可以是美人痣,是整体生机勃勃的艺术生命上的一枝一叶、一花一瘤。近观细思,耐人寻味。漫观整体又不碍观瞻、无伤大雅。细节的深度,要求细节要禁得起掰开揉碎的思揣,禁得起放大镜显微镜的观察,禁得起从远到近、从近到远的推求。细节的深度,一定意义上就是细节的艺术能量的浓度。好的细节,艺术芬芳一如好茶耐泡精品,能如八宝珍珠随处皆可现玲珑。

我每每赞叹鲁迅《孔乙己》的开头一句——“鲁镇的酒店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”,无论从内容到形式,从文字的精练到意蕴的饱满,乃至于句中的冒号都是细节。不是鲁镇,没有这样的酒店。不是鲁镇的酒店,就不会有这样的格局。不是这样的鲁镇的酒店的格局,就不会有和别处的诸多不同。没有这些接地气的不同,就不会有经典的典型人物孔乙己的特异人生。退而言之,即便有着诸多如此的不同,产生了如此特异不同的孔乙己的人生,但故事的基调和人物的结局、小说的旨趣与艺术洞察——“人世的凉薄”——鲁迅感慨言之的“发现”,却又是那么的相同,那么的一致。为何如此,“格局”二字点睛——鲁镇的格局,鲁镇的酒店的格局,孔乙己的格局,已经决定了小说文本与意义的格局。

好的细节,往往就是如此朴素,所谓繁华落尽见真纯。来自生活深处的,往往就是最好的。细节也是如此。

(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)